谁能把童年的苦难当成笑话,在喷云吐雾中,轻松地叙述?只要听见你说,讲一个笑话,便抬眼凝神盯着你的表情,你是不笑的,而我也不笑。
你说的每一句都默默记在心里,读到一本书里的某个情节,或是看见了某一个情景忽然就浮现出来,从内心的丘丘壑壑之间,那么清晰,连同你讲的时候,浅浅的灯光,庄肃的表情。
娇养的孩子养不大。你肯定不是娇养的。身上那大大小小的疤拉,抚过去却是平平的,都长在肉里面了。这边一笔,那边一划,岁月真不饶人,在你的身上肆意作画。哪一日,摔跤;哪一日,挨揍;哪一日,磕碰;哪一日,…有多少个疤痕呢,哪一天,让我好好数数。
最大的一块,在右侧的腰部,手指那么长。你说从里面往外烂穿了,是跑进了什么可恶的虫子吗,有多痛呢?怎样治好的?你没细说。不敢问,听你说了个开头,盈盈的眼泪已经要出来了。幸好,好了!幸好!
男孩子身上就是这样的吗?因为调皮、因为摔打,因为历险,所以在多了许多经历的同时,也多了许多的痕迹。让你在记忆里寻找不到的话,就到身上去寻找。
给你讲个笑话,那些笑话都是你的或别人的小故事,你却把它当笑话来讲。
我听了总不笑,你是习惯了吗?大约别人听了也不笑的吧。
循着你的疤拉,去唤醒某个清晨或午后你的青涩童年。
吃饭的时候,茅草的屋顶已经腐烂,里面跟这个屋子里一样,养育了许多的生命。吃饭的时候,从屋顶掉下来黑色的虫子,落进碗里,你一声不吭,悄悄捡出来,继续把那碗饭吃了。饭里还残存着虫子的臭味、虫子身上的粘液、和数不清肉眼不见的细菌。想着那样的情景,不由皱着眉,感觉喉咙里刚咽了虫子一般难受。忍着恶心,跟你讨论是哪一种虫子,是看着我的表情滑稽,所以你在笑吗?难道这样的情境对你来说,是司空见惯、不以为然的吗?
也有开心的事。父亲是龙舟的舵手,负责把握龙舟的方向,在数十只并行的龙舟里,如泥鳅一般躲闪和滑行。赛龙舟的一船人都统一着装,你总是记得,红头巾、红腰带、白色短褂子的父亲,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。他稳稳地握着舵,眼睛看着前方。鼓手是龙舟的魂,当鼓声响起来的时候,龙舟队的队员们,就开始有节奏地喊着号子,步调一致一致地努力向前划。每年的龙舟赛前,我一早就爬上了龙舟,摸摸舵,划划桨,得意地向岸上的小朋友炫耀,好像这是你家的船。龙头昂首挺胸,龙尾轻盈如飞,在阳光下闪着金光。而我光着身子,像一个黑色的小龙人,在金光里龇牙咧嘴,假装奋力划船。父亲上了船,瞅也不瞅你,准备停当之后,才抓起还赖在船上,正满脸佩服地望着他的你,像扔一片树叶一样轻轻扔进了,靠近岸的河水里。岸上的小朋友们爆发出一阵大笑。同村的叔伯或堂哥,赶紧跳进湍急的水里,把露着小脑袋在黄色的河水上发愣的我,一左一右给夹住,游回岸上。
高考前,进城复习,离家除了书,就是一罐腌菜。紧张的复习,每日只是拼命地看书、做题。吃饭是争分夺秒,急急忙忙地,就着腌菜下饭。腌菜吃到长了霉,却视而不见,只计算着高考的日子,还能吃几天呢?一定得坚持到那天啊!
你说放榜的时候,你还在地里干活,看榜的说,你录取了!拿着锄柄的你,停了停手中的动作,应答道:哦。心里漫过一阵狂喜:我被录取了!读师范好,师范包吃包住,还发生活费,多好!
从小就被放在蜜罐里的我,如何可以体会这样的日子。